天庭的云阶上飘着淡淡的檀香,那香味儿若有若无的,像谁不小心把香粉撒在了云彩上。牛栏里卧着的那头青角玄牛,忽然抖了抖耳朵,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。它蹄子尖轻轻敲着汉白玉地面,“嗒嗒” 的声响不大,却惊得檐角挂着的九层铜铃 “叮叮当当” 地响起来,那声音顺着云阶滚下去,老远都能听见。
这头玄牛可不一般,打从混沌初开的时候就在瑶池边喝水了,是个实打实的老灵兽。这会儿它眯着琥珀色的眼睛,望着南天门外那片翻涌的七彩祥云。在旁人眼里,那不过是人间的炊烟聚成的雾霭,可在它眼里,却像是成千上万的生灵在水火里挣扎,看得它心里头闷闷的。
观音竹帘后面的菩萨,忽然皱起了眉头,羊脂玉似的手指掐着,算着这世间的因果。她瞧见下界的老百姓弓着背,在盐碱地里刨食吃,犁头 “嘎吱嘎吱” 地啃着石板,那声音刺耳得很。有个老农脊梁上裂了道口子,血珠从纹路里渗出来,看着就让人心疼。莲台上坠下来的璎珞,突然没风也自己动起来,“叮铃” 一声,撞出清越的响。“去请斗牛宫主事来。” 菩萨的声音像春天的小溪解冻,清清凉凉的,可这话一出口,侍奉的仙娥手一抖,“哐当” 一声打翻了手里的琉璃盏,碎片溅得满地都是。
玄牛被天兵引着,踏进凌霄宝殿的时候,四蹄在云砖上烙下浅浅的蹄印。它鼻子嗅着蟠桃树上滴下来的蜜露,甜丝丝的,压根没察觉殿角的二十八星宿都屏住了呼吸,大气不敢出。西王母座下的青鸾忽然扑扇起翅膀,尾羽扫过的地方,几缕金粉似的丹尘飘进了牛鼻孔里。“牛将军镇守天河有功,此番……” 值日功曹的话还没说完,玄牛已经甩着尾巴,踏碎了几片昆仑玉屑,“咔嚓” 一声脆响,打断了他的话。
展开剩余69%变故就在一瞬间。当观音说出 “贬谪凡尘” 四个字时,玄牛额头上那个旋涡状的灵纹,突然烫得厉害。它记得三百年前帮织女驮过嫁妆,记得四海龙王喝醉了酒,借它的犄角挂过珊瑚鞭,怎么肯相信那些佝偻着腰的蝼蚁似的凡人,能让自己屈服?“宁碎玄甲,不沾红尘!” 它嘶鸣起来,声音震得殿前的石柱 “簌簌” 落灰,犄角一挑,把案头的镇纸挑飞了 —— 那镇纸可是禹王治水时留下的青铜赑屃,珍贵得很呢。
菩萨掌心浮起来的莲花,“唰” 地一下陡然绽放,十八瓣光刃割破了牛首上空的祥瑞云团。玄牛昂头长啸的刹那,青铜色的毛发根根竖起来,像插满了针。可没等它反应过来,观音指尖凝着的愿力,化作一道金光,正好击中它微微扬起的鼻尖。天地间响起一声清越的凤唳,原来是青鸾衔着杨柳枝从旁边飞过,洒下来的露水在半空中凝成了冰晶。等玄牛重重摔在云阶上时,温热的血珠顺着雪白的长须滚落,两颗门牙嵌在汉白玉缝里,闪着微弱的光。
贬谪的咒印从玄牛的天灵盖蔓延下来,它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瑶池水面碎成一片一片的。以前踏着紫霞巡游四海的威风,这会儿全没了,变成了拴着麻绳的鼻环。它最后瞥见的天宫景象,是值日功曹慌里慌张地用拂尘,扫去台阶上带血的牙痕,而青鸾的尾羽,正把一片染血的牛牙扫进炼丹炉里,“滋啦” 一声,像是被烧着了。
湘西的暴雨,总带着股铁锈味。苏官品蹲在吊脚楼檐下,磨着镰刀,“沙沙” 的声响里,又听见隔壁寨子传来沉闷的牛铃响,“叮 —— 叮 ——” 的,慢悠悠的。五十年前那个惊雷炸响的午后,他亲眼看见一头老水牯拖着断角冲进寨子,鼻孔里插着的木楔早就被血浸透了,糊成一片。那时他还小,刚能拄着木棍赶鸭子,却看见峒魁拿着浸了血的铁锥走过来,锥尖上还挂着半片带牙印的铜铃。
“这是天王降的罚。” 老祭司指着牛鼻梁上的疤痕,枯藤似的手指抚过牲畜发烫的眼皮。苏官品到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睛,浑浊得很,映不出春山的翠色,倒像深潭里泡了百年的石头。每逢月圆之夜,老牛会对着崖壁发出幼犊般的呜咽,“哞 —— 哞 ——” 的,那声音听得人心头发紧,整个苗寨的狗,都会夹着尾巴躲进窝里,连叫都不敢叫一声。
最诡异的是丙申年大旱。全寨人跪在龟裂的田埂上求雨,喉咙都喊干了,那头奄奄一息的老牛,突然挣脱缰绳,用角在晒融的银饰箱里,拨出半截牛牙。苏官品当时正在给祭司熬药,清清楚楚看见那牙雕成的卦签,突然泛起青光。紧接着,崖洞深处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,“轰隆隆” 的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。后来人们在龙骨岩下,找到一具穿着破烂官服的骸骨,腰间的玉牌上刻着 “斗牛宫执戟郎” 几个字。
如今寨里的年轻人,都笑说苏老头魔怔了,整天对着牛圈讲古。他们哪知道,当年老牛临死前,用仅剩的牙齿咬开祠堂的供桌,露出半卷被老鼠啃过的《天宫敕令》。羊皮卷上的朱砂诏文写着:“敕封尔为耕畴圣君,永世受鼻环之约,享万民香火。” 只是那墨迹混着暗红的血渍,到了光绪年间,就被换成了土地契约,再也没人见过那卷羊皮了。
山雾漫过梯田的时候,苏官品又摸着牛鼻子讲故事。他干瘪的嘴唇动着,像龟裂的土地在开合,掌纹里嵌着五十年的稻芒,扎得人手心发痒。忽然有个穿中山装的干部,举着相机闯进寨子,闪光灯 “咔嚓” 一亮,惊飞了牛背上歇着的寒鸦,“扑棱棱” 地飞远了。老人眯着眼睛望着镜头,恍惚间看见天庭的琉璃瓦在闪光灯里重现,而牛铃铛的残响,正随着汽车尾气,消散在盘山公路的尽头,再也听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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